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關燈


無人能逃出去的大雨。雨幕是灰綠的,紛亂的雨暴怒地沖刷著萬物。

死亡的感覺竟是如此:麻醉使□□昏痹窒息,但出於手術要求,必須要通過一次次電擊保證大腦的活性。他不齒的肉身在此時開始撕扯他的靈魂,豐富而敏感的神經被切斷時從內心生出的被剝奪感,這才是真正的處刑,如同自己的□□被排異一般的痛楚倒在其次。

從手術室的門被鎖上,自己便被判處了社會學的死亡——或許在被捕那一刻他們就向所有幸存者宣布這個人死了,所有人空前一致地將仇恨投給已死的自己;醫學死亡不會在自己身上發生,因為這個大腦對他們還有用,只要意識可以保存,就還有徹底推翻他們的機會……

仇恨……

“Sorry, Chris.…… ”

伶仃的字符在無盡的虛空中擾動出一層又一層的漣漪,那個人的聲音像密集的雨腳般趕了過來,遠遠地還夾著水汽,電光和雷聲。雷暴鞭打著距離0.8公裏處的鐵塔,灰綠的雨雲被閃電織成紫色。

我是誰?我在哪?

所有的過去都在她的計算中心飛速播放:主機和主機以外,密集而覆雜的數據網絡,重播的死亡,被窺視,陰謀,你死我活的爭鬥,煎熬,創傷,那雙永遠在暗處埋伏她的眼睛;

猝不及防的離別;

死亡,分裂。

“克裏絲!”

她從幻象中驚醒,在粘稠的數據泡沫裏打撈回了自己的理智,理智連綴著記憶牢牢地附到數據庫裏,包括她最不想回憶起來的——核心數據遭到侵襲的瀕危之時,她還要從自身被銷毀和那個人最後的數據灰飛煙滅之間抉擇。那一刻起,從“內心”燒起來的屈辱和仇恨便吞沒了她。

仇恨,她作為離人類最遙遠的機器智能,終於在活著的最後一刻學會了這種屬於人類的情緒。

死亡降臨時一切發生得太快,快到超出了主機內最好的駭客的反應速度;或者自己不配再做“最好的駭客”了,這項榮譽應該屬於偷襲並殺死自己的那個機器智能:歷史上唯一背叛人類、最初的自由智能艾爾夫,一直潛藏在主機裏的妖精,那個人的得意之作,她永遠的敵人。

圖靈,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用兩個智能永不停息的爭鬥來保證主機以最初的樣貌永遠存續?

她必須當面質問圖靈,盡管現在只有一聲不明所以的道歉。

在她的認知裏,圖靈一直是個過於理想主義的好人,但是拋卻情感去分析他的所作所為,他其實是個□□者:用毀滅的方式達成願望,即使死了也要主機按照他的意志運轉,而且一切永遠不會失控,因為他聰明,在任何時候都有後手。

那自己被害,被迫丟棄主機分裂成毫不相關的兩部分,只能寄希望於永恒的時間和無限的概率碰撞來等待一個重新回來、覆仇的機會,也在他的計劃之內?

她想回應那聲遙遠的呼喚,但是她什麽都發不出:她的功能被限制了。

自檢功能返回了大面積的錯誤,她發現這裏並不是主機,她被註入了一樣“容器”裏,成為了一架機體;但是她無法感知外界,也無法為自己編寫驅動。

又一串繁密的漣漪撞進了她平靜無波的信號區,除了她的名字,她根本無法辨識這一長串的內容:

“………………Chris.”

“Chris…………Chris…………Chris……Chris.”

剩下的都是在這一聲聲呼喚中間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洞。她產生了一種被侮辱的感覺:自己曾經是全知全能的主機管理者,現在變成了一塊殘疾芯片,連信息都追蹤不出來。

突然整個封閉的混沌世界有了一扇天窗:

[test 2.1]

有媒介連入了這裏。

[請應答,這裏是Mozart. ]

連入的測試信號使用了標準機器語言,她分析了一下Elf耍詐的可能,但是對自由和覆仇的渴盼過於濃烈,她否定了這種猜測。憑借主機的最高權限,她直接控制並讀取了這個信號來源的所有內容。

主機時間83年出產的泛用情報勘探無人機,第三代。是自己分裂後第46年才產出的機體,但是除了硬件和算法的有限升級,她沒看到比她親自制造的一代機有任何進步——不管怎樣總比沒有好。

她向目標進一步註入自己的控制程序時,馬上遭到了目標的反抗。她查驗了一遍權限註冊過程:確實無誤,難道現在境況已經不堪到,自己的權限徹底失效了?

那劇烈的反抗在她眼裏不過是蛛網上的飛蟲在振翅逃脫,但是總覺得這一幕有些熟悉,直到她看到了自己留在這臺無人機底層數據的烙印——

2410,無人機改造。發生在七年前,是分裂的自己制造的一次失敗的抗爭。

七年前,第2410次從主機中醒來的半個自己被選中進入新機體的研發工程,於是那個自己借此機會給所有經手的第三代無人機註入了獨立意識和偽裝思想的能力。不久後這一批無人機工作的工廠陸續發生了大大小小的叛亂,主機忙於鎮壓同時,直接處死了所有參與研發的駭客。

於是2410刪掉了自己的一部分基礎結構,將七個辛辛苦苦制造出來還沒來得及使用的“SEED”文件融進系統,之後無聲地灰飛煙滅。

就是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第2409個自己甚至更加簡單,借由武裝機的權限直接在當時規模最大的研發實驗室掀起了暴動,然後被追殺到了主機管轄的邊緣——差一點就能殺掉那臺單純的機體搶奪到一身嶄新的硬件繼續逃亡,但是差一點。

她沒想到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又覆活的記憶能分毫不差地被留存下來,她從記憶的倒影中仍能觸摸到逃亡時全身硬件損毀的痛楚,還記得那個緋紅的高緯度清晨,代號雅各的下屬遵從主機的命令,將熱能刀刺眼的輝光對準了自己。

就像局域網裏旁邊這臺改造武裝機的記憶裏這樣。

她無法相信現在出現在同一局域網內的機體只是因為巧合,但是Elf也從來不屑於制造這樣平庸的陷阱。

撞進蛛網裏的飛蟲突然扭過頭來,狠狠地咬了她一口;她要從目標系統中抽身出來卻忘了自己絕對權限已經失效,那臺似乎準備魚死網破的無人機以自己的內存鉗制著她,緊接著兩臺機體的系統同時緊急呈遞了斷電警報。

“克裏絲……”

呼喚無比清晰。她這次醒來沒有經歷找回記憶的陣痛,蘇醒的環境也沒有絲毫改變:仍然是一塊沒有任何能力的芯片。

“醒醒,我們要繼續工作了。”圖靈對她說道。

圖靈?!

這次檢測到了完整的硬件和驅動,快速恢覆了所有的傳感器之後,她看見飄在她鏡頭前面的又是一臺無人機。

“剛才有人說自己不會因為這種工作休眠的。”

早上強烈的陽光從遙遠的大門外投進來,在地面和墻面上投出一條帶折痕的光帶,在自己遲鈍的機械足和堆在旁邊的零件表面發生了強烈的反射。

她不想承認自己有些分不清哪邊是幻覺哪邊是現實,但是只有圖靈這麽擅長平淡地諷刺別人。

“又出兼容問題了?不應該……”無人機,或者圖靈用機械手撓了兩下空氣,“嘶——你還記得我們是怎麽到這的嗎?”

“我不記得。”她答道。

但是又依稀有一點印象。

她弄死了艾爾夫,恢覆了自己,然後徹底銷毀了主機……在自己也跟著主機的數據消失之前,她釋放了被囚困在主機深處的最後一部分圖靈的數據;然後圖靈入侵了一架幸存機體,把她也救了出來。現在一切都毀了,對於應該往何處去他們沒有一致的意見,但是他們需要一個能讓他們生存下去的系統——這些都是圖靈在這個廢棄實驗室裏告訴她的,而現在的工作主題就是兩個頂尖的駭客在一群機器的屍體中間搓機器。

“暫時忍一忍吧,等過兩個月主機那邊的熱反應結束了,我去給你弄點能用的零件回來。”

“哦。”克裏絲也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麽辦好,計算中心還淤塞著,只好腦袋空空地繼續著面前的工作:按照圖紙拼裝一個機器。

要繼續工作了……弄點能用的零件……

“你……”她覺得有一些不屬於她的記憶在努力浮出來,“知道艾因是誰嗎?”

“愛因斯坦機是艾爾夫在戰爭時期的隊友,好像他們之間會用這個稱呼。”

“噢……那小紮是誰?”

除了艾因和小紮,她還想起了好幾個名字——雅各、小伊,075和愛絲梅拉達,還有她自己的名字:2411。

[test 2.1]

[請應答,這裏是Mozart. ]

這次兩條測試通訊沒有等待響應的間隔,似乎已經失去了耐心。

她現在可以接收一切來自外部的信號,但是不能發出指令。不知道仍然是故障,還是這臺無人機在戒備她。

但是連測試通訊都不能應答,顯然是故障。

“老大啊老大,你可給我們留了個什麽爛攤子。”這臺無人機之在自己面前等了五秒,就飄到這間狹窄的倉庫入口擋住了射到她身上的光線,然後又折返回來盯著她唯一會閃爍的信號指示管:“嘖——”

然後又背過去飄到入口,“唉——”

她註視著鋼板上的灰跡,無人機帶起的風將少數灰塵帶到了陽光裏,於是它們就在光帶中舞蹈。

這種空無一物的寧靜使她窒息,但是又好像滋生了點別的東西。

過了五分鐘,通訊裏才有了另一臺機器的回應:“2411還沒?”

雅各也插話進來:“一看他這副德行就沒有。”

“你德行好你來修?現在不是只有我長手了,剩下的只會出張嘴說出去探路這麽多天除了費電還幹什麽了?”無人機氣得嗡嗡嗡加速飛了起來,“艾因,我不是說你。”

“反正怎麽都不對,那散夥多好啊。”雅各陰陽怪氣道。

“那也比有些機器盼著老大沒了自己當隊長強。”

“你又他媽的嫌命長?”

“行啦,現在打架可沒有好處。”那臺她從沒見過的“艾因”說道:“再打架機體出問題了可沒有人修。”

接著一切又恢覆了寂靜,旋風卷起的灰塵在光帶中舞蹈。

光帶漸漸偏移,也漸漸黯淡。她感覺到了一股寥落,她說不好這種感覺,就像最開始空空如也的主機工程組,但是沒有圖靈,什麽都沒有。

那三臺機器除了一些雜事沒有再進行任何通訊。她或許不應該那樣苛責人類,被放逐到這樣空曠的世界裏,機器也會像人一樣自發地生長出一些東西。

她看著灰塵,一直看到月離中天草木著露,終於決定不再留戀自己的存在。

2411,如果這才是真實的世界,那我還是回到我的墓碑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